海未眠

将死的光芒总是灿烂夺目的

【山河令/温周】好梦不惊

🔸五感尽失周子舒,急血攻心温客行。

纯粹想搞老婆了,无战但损,主周视角,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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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1





02.

周子舒封剑的那天是个秋日,落叶簌簌地滑下来,落在铁匣子上,清脆地一响。


张成岭碰上来一碗滚烫的蜡油,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尽数浇灌在了匣上,短短一瞬便冷却成乳白的膏体。


他把匣子埋在桃花树下。可惜秋天不是桃花的季节,烂在土里的都是枯黄的叶片,一目的萧瑟颓败,多凄惨。


温客行问他过许多次,是否还有什么遗憾,就这般作别江湖,诸事皆放,也不游历风物,早早地做了闲人,难不成就真的无怨无悔。


他总回答说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温客行便会苦笑一声,不多他言。


孑然一身这个用得微妙,若真是“一身”,温客行该又把自己安防在什么位置,才算是亲昵又恭敬,距离亦近亦远?他不是听不出阿絮在赶人,却总偏偏故作愚笨,赖在这山林里不愿挪步,仿佛这样也可以洗清他一身浊气,看云卷云舒,算不负年华。


他打开折扇,原本白净的扇面上书:“好梦不惊”。


温客行侧头看一眼,目光灼灼,勾勒出半幅清瘦的容貌,原来周子舒也不过是个凡人,会瘦会倦会衰败,可偏就是这一点微弱的光,叫他温客行抓住了,竟也可以做场好梦,能抵一露的寒凉。





03.

周子舒失去言语那天仍是秋日,不过从落叶纷飞到寒霜遍野,哀鸿悲猿长鸣山谷之间,成岭的流云九宫步在他日复一日鞭笞中也出露成效,多少沾点清俊的模样,算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了。


“师傅。”


少年收剑,站在他三丈远的地方,喘着粗气笑意盎然,似乎要向他的好师傅讨个夸赞。周子舒刚灌下一口烈酒,略微灼喉,咽下之后方想开口卖个好脸色,却不想胸口气闷,喉头涌上一股猩甜。


他跌跌撞撞闯进柴房时还不忘把木门压紧,没给成岭看见这血腥的丑态。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落在枯死的柴木上,苦痛的呻吟都被摁在滚烫的血水之下,属于木头浓烈的气味撞进他的鼻腔,不但没有安抚这股冲劲,反倒将耳鸣掀得波涛汹涌,依稀间,他却还能听见外头那只吵得不行的花孔雀一遍又一遍要把他名字喊烂。


他也本可以推开门嗔怪一句:“叫魂呐。”


可越来越多的血从唇角渗出,滴滴点点落在他青白的衣领上,他顺着柴扉缓缓滑坐在泥泞的地上,门依然没被敲开,于是便照例施法暴力破解。温客行先从窗户开始卸起,把身子整个探进来,被一目鲜红灼伤了眼,周子舒一边咳血,一边还分手出来戳他肩膀,带着一幅苦笑,似乎下一秒就要骂:“又拆房门。”


可如今却只能被无力地拖起来,揽着腰抱在手里,温客行寻了个好姿势,不叫他腰腹受力,但是这个方位,却偏偏让周子舒抬眼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飞红的眼角,向下的嘴唇。


“不要难过。”他闷闷地想,抬手用衣袖拭去那点尚未落下的泪。


周子舒彻底陷入昏迷之前依然在思考,他设计七窍三秋钉的时提到最前头为什么偏偏是“失语”,当时以为少说一句话,便少透露一个秘密,本是精妙绝伦,不想倒挖了个坑把自己一脚踹进去了,只好道一声可惜可惜。






第二日清晨,周子舒睁开双眼,窗外鸟鸣依旧,除开原本清净的山林里头又少了一张能吵闹的嘴巴之外,并无它改。


温客行依然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喊:“日上三竿啦阿絮,起床吃饭。”


手里还拿着往下滴水的汤瓢。这要是放在往常,温客行必将收获白眼一双,顺带被一脚踹出房门外,抓着成岭倒一锅苦水,声音大得连树枝上的雀儿都被他惊起来,到最后还是周子舒服软,劝自己“不与流氓斗气”,出来随意扒两口早饭。


可今天他却好像格外温润,连白眼都没赏赐一双,半拢着袖子靠在门口,尽量扯出来一个柔和点的笑容,在四只大眼睛底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我好像不能说话了。”周子舒做了个口型。


温客行两只晃来晃去的手立即停下来,僵在半空中,他半开着嘴,眼尾向下。


周子舒想告诉他,他那双会飞红的眼睛不该把难过都明明白白的袒露出来,有些事情劝解无用,命就是这般将人玩弄股掌之间,可他先前不曾讲过,如今也说不出口,只好看着面前两个比他更无措的人,一张伶牙俐齿的嘴也吐不出半个调侃的词句。


“阿絮,你可有憾?”温客行有许多话要讲,却仍只是淡淡地问。


遗憾,周子舒自然是有的。


他还没来得及对九霄说一句抱歉。


尚未亲口嘱托成岭来日路途坎坷,世事艰难,如何行走,如何明哲保身。


还没对阿湘和蔚宁道一句彼生执手。


还未告慰四季山庄多少条亡魂,告诉他们多等两月,忘川边再细数他这一身罪孽。


从前周子舒总是满口家国兴亡,侠气仁义,那张不怎么聪明的嘴好像比温客行要坦白不少,可他们俩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清楚,第一个把心窝子掏出来要赏光的绝对是那只戴着面具的花孔雀,只是世人皆以为鬼王是他本色,殊不知仇恨底下埋着的也不过是单纯的一颗魂灵,被他周子舒从暗潮起落里捞出来,张口便是一句:“有缘。”


但如果非要挑出句最后悔没讲出口的话,他大可以不拘泥于前尘过往,斑驳的事迹数不尽,最后悔的也不过是当温客行说:“你身上有光,我抓来看看。”的时候没能笑着回他一句:“你身上也有,不如换我三分。”


可当温客行再度谈起“遗憾”。周子舒依旧摇头,“孑然一身”下一句当是“了无牵挂”,他能用这话去伤温客行,却骗不了自己,如今已经失去言语,只有喉头发出“嘶嘶”的声响,口型做的是“如此,甚好。”


温客行垂下眼睛,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如果可以,周子舒一定要拉着他到镜子面前去照照,看他方才那个勉强得连鬼都糊弄不过去的丑笑有多慎人。


他从门后头摸索出一块方正的白桦板子,塞进周子舒怀里,侧面卡着一支炭笔,一个小布包,用来拭去木板上的字迹。


白桦板面有些发黄,一定不是昨夜一晚的成就,周子舒抬头瞥他一眼,接下这份好意,他在木头上随便划了几道,温客行伸长脖子去看,以为能讨到几分沉甸甸的词句。


周子舒把板子转过来,只有四个字:“想吃烤鸡。”


好吧好吧,温客行服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多亏我温大善人一手好厨技,喂饱你们师徒二人,周子舒只是看着他笑,谁也不说他到底还能不能分辨出咸甜滋味,仿若不再提及,日子便能照旧行进。





04.

初秋用温客行的话来说,还能叫:“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2可惜如今连萤流都销声匿迹,只剩霜露沉重。


山中空气最为潮湿阴冷,多携来两分刺骨寒凉,三人早早置换上了冬日的衣裳,靛青的勾边上还绣了一层薄薄绒毛,温客行时常喜欢用纤长的手指拨弄那一圈软毛,横扫过去,再转着手指揉回来,搔得人心里也痒。


纵然凛冬将至,那把扇子却仍没有收起来,在手上翻来覆去地转着,周子舒从未见到温客行拔剑,他这把折扇来路不明,昔日是至简光洁,陪他上了山后便莫名多出四个大字,写着:“好梦不惊。”


他在木板上写:“哪场好梦?”


温客行垂眸浅笑:“与君共度,不枉此生,好梦一场。”


他们俩自小皆是泥菩萨破落叮当响,虽然算不上穷人家,却连见着一个笑容都慌张,不论何处看都同病相怜,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一起。


周子舒向来不承认他是什么身上有光,普渡众生的菩提,但他总想着,兴许某日他朝温客行走来的时候是向太阳借了一点光华,虽不堪一问,但总暖了一颗久久封冻的寒心,怎么不算是一场好梦?


可惜梦终究要醒,从最暗的地方走出来,哪里来长久的幻境。周子舒往嘴里倒了一口烈酒,呛进喉管,先是凉酒掀起一阵寒意,而后又是火烧般燎人的痛感,温客行又在喊他的名字,手已经轻轻拍上手背,摁在柔软的衣物上。


周子舒把酒壶放下了,耳畔喧嚣,过往诸多场景好像又被翻出来重新历过一次,成岭给他捧来一杯清水,他却只从倒影中看见一枚木簪——他杀过太多不该杀的人。


似近似远的谩骂和谴责澎湃而起,似乎有人轻轻在他耳边留下一句“活该”,那“该”字尾音好长,一遍遍重复着,从点到线,再蔓延到一整个面,要把他拉入浓稠的水里,不得呼吸。最终在一切纳入死寂之前,他还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阿絮——”。


还好,还有人记得要把他打捞上来。






失语失聪,似乎向来是捆绑售卖的孪生兄弟,赶着趟来,够亲切。周子舒曾机缘学过一点唇语,交流不成问题,只是温客行每天嘴巴不断,如今只看到他仍说得起劲,周遭却似乎一下冷清下去。


周子舒抬眸就能看见温客行又对他笑了,他笑起来有股莫名的天真劲,头一扬,恣意又洒脱,没人能拦得住他快活似的,也想跟着他一起笑。


听不见后才能分出更多的思绪到目光所及之上,他看到温客行先张嘴,吐出一个长长的“阿”,然后再把唇收回去,微微翘起来,眉眼弯弯说“絮”。两个字后面跟着的又是一个笑,他什么也不说,单单呼唤他一句,确认他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靠在扉门上,捧着小葫芦,一如既往。


周子舒不否认他喜欢听温客行叫他的名字,不是“周子舒”而是“阿絮”,先前他不论走到哪里,四季山庄和天窗两个名号便跟到哪里,携来一众负重和茫茫万古愁。


他本以为隐姓埋名,戴上人皮面具,外加那七颗刺骨的钉子便能叫他从中抽离,不想即算拼命迈步,也有如被吊上半空供人观瞻,叫一句“周子舒”,“庄主”“首领”就甩不脱那些粘腻血腥气,离不开一片冤魂哀鸣。


可温客行不一样,即使周子舒早已经将真实名讳摆在他面前,他也总是视而不见,只叫“阿絮”,一双含情桃花眼,让周子舒也能短暂卸下他诸多旧疮疤,真把自己当不见踪迹的江湖侠客周絮,周而不比,了无牵挂。


“温客行”周子舒忽然叫他,只有口型,没有声音,那边抓着辣椒的人却猛然回头,扬手一笑。


他看得出那一句是“诶,在呢!”


周子舒一下就明白他们坐在岳阳城中晒太阳那天温客行说“有个人的名字给我这么叫着,甚好。”是什么意思了。


他叫了,有人答,便能得一心安。温客行和周子舒都走过许多孑然一身的坎坷路途,几多负罪都只有两肩来担,可如今担不尽的苦痛,也似乎可以恣意一回,唤个值得付诸真心的人来,把隐匿起来的柔软不堪细细陈列出来,同他痛骂一场,煮酒烹茶,共分几两愁苦。


温客行解开挽上去的袖子,走过来问他:“怎么啦?”


周子舒举起他的木板:“给我吹首《夕阳箫鼓》听听。”


温客行扬眉一笑,从怀里摸出根玉白的萧来,他雨夜摔碎原本那只,后来周子舒却四处搜寻,给他找来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玉萧,只是多了些许靛青,零零碎碎地撒在萧体上,增添几分生趣。


他吹起来的时候周子舒其实只能看见手指翩飞,周遭仍是一片空寂,又似乎仍能听见悠悠乐声,一如那夜横贯江面替他缝补受损内力的萧鸣,不比平日悠扬婉转,反倒多少沾上寒露的凉意。


他只觉得好梦一场,周子舒却说不出他卡在喉头的那句——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3






05.

五感一天天消逝,周子舒窝在房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偶尔指点成岭的时候裹着件大氅到屋外去走走,天气阴沉,近几日颇有落雪的气象。


周子舒想起他在天窗时看到某本异志上写的所谓“人彘”,一件一件拆去身上的部件,弯刀剜肉,眼珠子也“咚”一声落到地上,大都烂掉。老天倒垂怜,保他一幅周全的身子,竟不是疼的一刹那,而是温水烹青蛙,慢慢地把人弄得不成人样,连一个“活”字都不配了。


他眼前的物件日渐模糊,有时是重影,有时连自己写的字都看不真切,乱成一团,温客行要同他说点什么,也要凑近了,一字一句地慢慢讲,他耐心地听,多数时候只靠一个笑或摊手交换眼神。


周子舒小时候总被师傅蒙住眼睛练功,他说:“一个人最信不得的就是眼睛。”窄窄一根布条,眼前繁杂便都随波淘沙而逝,深深浅浅,隐匿不见。


在遇到温客行之前,他从未因为眼睛这样荒诞不经的理由选择相信一个人,而独他是个特例,那双含情眼仿若借来深沉痛意,深不见底,可明知深不可测,他也情愿用短短余生去试他一试,看他究竟有没有赌错。


他赌有这么一双眼睛的人,不论堕落何方,始终心底澄澈。


幸好,幸好,他放手一搏,方才抓住一层灿烂光华,得以捧来暧昧名分。





周子舒完全失明那日方才下了第一场雪,落在窗沿上,薄薄的一层,他睁开眼睛,一如黑夜,甚至一丝光亮都透不进来,像被关入监牢,明明他还醒着,却无人可唤,无处可藏。


他慢慢撑着床板坐起来,分明大睁着眼睛,却不知道目光当往何处放,开眼不见熟悉的脸竟也会有些许心慌。他伸手去空捞一把,却只抓住一拢潮气,微凉。


周子舒曾在波潏难测的朝堂沉浮多年,亦走遍江湖,观尽云雨,应当早已看透生死,无所畏惧。可不知是不是温客行忽然闯进这具腐朽躯壳,才叫他顿生无措,险些跌下床沿。


“荒唐。”他在心底暗骂一句。


周子舒凭着记忆摸索到厅堂,手指顺势摸过木墙,摁上挂在高处的凸起,白衣剑被温客行用厚重的毛毡包裹起来,束之高阁。他将剑从墙上取下,褪去诸多裹挟,能摸到冰冷的剑身。


白衣剑与他缘分不浅,这些年却没少让它沾上血腥,手指与冷剑一再共振,亡人的面庞便一起涌上来,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伸出双手,扼住他咽喉。


剑锋微微一侧,便在掌心划开一道血淋淋的痕迹,周子舒看不见猩红,却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淌过掌侧,滴滴点点打在地上。疼痛把他从罪孽里告救出来,还好,还有痛感。他不是偏偏要伤了自己,可如今这滚烫知觉,竟也能算得上是恩赐。


一双手伸过来,先触及他衣角的缝线,周子舒探头去看,一片看不穿的黑色,但是他清楚地知道那张脸现在应该是什么表情,眼角一点点红,嘴唇向下,温客行伤心的时候很像小孩,他想要伸手去抚他的眼睛,却想起那些鲜红的痕迹会烙在温客行的衣上,又悻悻收回了手。


可那双手却伸手抓住了他的,轻轻顺势解开了最外层的衣裳。


一缕微风卷着细雪从窗口飞入,落在周子舒的手心里,化成一摊水渍,携来半分寒意,温客行的略微湿润,体温偏高,粉末状的药物撒在伤口上,生出一些痛感和薄薄的瘙痒。那双温润的手灵巧地将布条绕了几周,缠绕在那段伤口上,不再有液体流淌的触感。


周子舒感受到落在手腕上的鼻息,温客行在说话。


他将另一只手放在温客行的面前,等了许久,才等来一根手指在手心慢慢写出几个字。


“疼不疼?”


周子舒低头一笑,温客行在他肩头戳了一下,似是嗔怪,怪他听不着看不见,还要出来找罪受,害得堂堂鬼谷谷主心神不宁。可周子舒笑只是因为温客行忸怩这么久时间,分明有许多话要问,到头来居然只憋出一句“疼不疼”。


周子舒抬头,目光准确地落在温客行衣领绣的绒毛之上,目光灼灼,似乎从未失明。他重重地点了一下脑袋,然后被拉入一个并不那么宽厚,却仍叫人心安的怀抱里。


温客行在他肩头拍了三下,周子舒只用了半刻就明白,他说的是“没关系”。


内力游走大小周天,筋骨寸寸断绝,甚至被人捏碎半根骨头时,周子舒从未闷声喊过一句疼痛,如今面对着温客行,倒可以放肆一回,疼就是疼了,明明白白地找个人诉苦,也不是非得要安慰,只是图个心底快活。


太上无情的大千世界,个人的悲欢离合漂浮其中不过沧海一粟,翻转几遍便被淹没。*4温客行却偏偏要做他巨浪中的一棵浮木,叫一个濒死的人抓住半分“活”的知觉。





周子舒失去五感以来虽多有不便,却并未消瘦多少,只是青筋愈发明显,经脉几近枯竭。却依然被温客行喂得满满当当,每天还得被从床上抓起来,到外头游走几圈。


大多时候他只是伸手,就有人很快地接住,不一定非得是温客行,可他的确是似乎闲来无事,日日守在周子舒床边等待首领发号施令。


温客行和成岭的手很好分辨,一双是细细长长的少年手,皮肤稚嫩,除了练功蹭出来的一点皮外伤,都是一片薄薄的好皮囊。


温客行也长了一双好看的手,指间点着一颗小痣,看着不明显,摸起来却有凸起的触感。他把手翻到下面去捞温客行掌心写字时总能摸到他长期执扇磨出来的肉茧,比成岭多少多了许多故事,多少血淋淋的,全在乎这双会说话的手上。


周子舒在他的手上写:“好梦一场”,温客行等许久才续上一句:梦不堪惊”。他的手指蹭过周子舒执剑的地方,也凸起一块茧子,与软肉触感不同,温客行摩挲着那块地方,周子舒一双干燥的手掌也被他的潮气温润了。


讲来他们俩不过萍水相逢,虽然有诸多前缘,也都走不脱“江湖”二字,本想清水濯足,却都越陷越深,不得抽离。可就是这么两个罪孽深重的所谓恶人,却能互为光芒,担几分惆怅,也算是上天开眼,匀给他们几缕光华。


温客行写:“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5


周子舒回:“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6


就着冰冷的遣词造句对答生死相关,看来似乎放下,可书写时颤抖的手指却掩饰不住故作镇定的人心头慌乱,谁都盼着他周子舒好好活下去,还有太多烂摊子没有收拾,却都比不上温客行目光灼热,只盼着他“不要走”。


他醉了酒,不记得阿絮听不见看不着,拽着他的衣袖说“你身上有光”。又哪里可能泰然自若地拿生死玩笑,不过是为兵荒马乱做的遮羞布,对到最后只剩一句: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06.

周子舒对“死”这个字概念不深,似乎自小他身边的人都更多用“离开”而代替死亡,就算是真死,也多是死在他手上,无多痛苦,见血封喉。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要和阎王爷面对面数一番罪孽,连供词都在脑海里运转几遍,却不想这么多年,竟真被温客行找到了奇人,能捞他一命。


那日他手指都战栗,写出来的东西不成字不成文,只能算胡画一通,勉强分辨出个“救”字,周子舒不因为不懂他的涂鸦而把手收回去,只是任由他画着,唇角带笑,眼睛依然落在温客行的身上,落下一滴泪来,湿润了温客行的指尖。


温客行呆愣了一霎那,看着那颗透亮的水滴,才恍惚想起他似乎从未见过周子舒的眼泪,叫一个看遍云雨之人下泪是何等的难事,他身上背负太多东西,反倒让每一回崩塌都太过难熬,不得露出脆弱的一面,惹来诸多祸端。温客行总害怕从周子舒身上讨爱字,怕一伸手便是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可偏偏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将爱说到极致,只是无人发现,也无人提及。


他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暗语:“我在”。


两双手隔着重重寂静握在一起,温客行在他听不见的耳边说:“我在”,周子舒只感受到温热的鼻息,却仍笑笑,写“好”。


人生无知己,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人生得一知己,漫若浮光,五岳皆轻。





剜钉带来的痛感深入骨髓,一颗一颗把经脉打通了,有如枯井逢甘露,重新冒出清透的泉水,可泥土到底是干裂许久,仿佛将人冲得寸寸断绝,拆卸一遍又重新组装。


大巫因人施药,对那些身教体弱的,下药也轻缓,周子舒这种久经摔打的,便下的都是虎狼药,每日都要火烧火燎地痛上几个时辰,挺过药劲也大汗淋漓。*7


老天爷待他不薄,总是在周子舒最绝望的时候又抛根浮木,施舍些许活下去的希望,把卸下来的那些五感六味一件件塞回去,不久养足精神便能上窜下跳,最先头恢复言语之后甚至比先前吵闹不少,一口一个“老温”地占着便宜,要把之前欠下的都讨债回来似的。


温客行也笑,回他:“诶,在呢!”来来回回拉扯几遍,惹得周围看客满脸嫌恶,拿肉麻当浪漫,暧昧不清。


周子舒重新见日那天,久睡睁眼时月华来得猝不及防,好似帘幕被扬手揭开,模模糊糊地显露出一些影子。他先看见窗外玉兰如雪,璧月初晴,而后看见门前站着一个身披靛青大氅的身子,转头开扇,冲他浅浅一笑,说:“阿絮——”


白扇墨痕,好梦不惊。






——————————




【END】



1*宋.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2*北周.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其十八

3*宋.欧阳修《玉楼春·别后不知君远近》

4*白先勇文集

5*宋.辛弃疾《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

6*同1*

7*改自《天涯客》番外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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